刘厚珉

黄河故道上的村落，乡亲们把好德行、可信赖、公道办事的人叫人头儿。

我村的二奎叔就是人头儿，与其他村的人头儿不一样，二奎叔是老党员。

二奎叔当兵三年，退伍回村成了人头儿，负责看管村里粮仓。这天，大队长三栓子来拿黄豆，对二奎叔说，明儿公社吴副主任来检查秋种，在俺家吃饭，吴副主任爱吃小葱拌豆腐，俺给他磨！

二奎叔瞪了三栓子一眼，哼了一声，他还爱吃龙肉呢，你给他弄去！三栓子一愣神儿，你这不是抬杠么！吴副主任对咱村不薄，光化肥就比张庄多批了好几袋子，吃咱一顿豆腐算得了啥！

二奎叔似乎觉得三栓子的话在理儿，但又坚定地认为集体的粮食也不能随便拿呀！遂犹豫了一下，从自个儿兜里掏出5毛钱，塞给三栓子，“跟集体没牵扯，这豆腐就算俺买的！”

入党后的当年，二奎叔当上了村里大队长，也是有了更多权力的人头儿。那年，村里推荐一名大学生，二奎叔的侄子辉儿和外姓的山儿都够格。山儿娘对二奎叔说，你是人头儿，自有公道，你说了算！

山儿上大学去了。二奎叔的大嫂指点着二奎叔骂，“咱爹咱娘死得早，俺和你大哥把你拉扯成人，还送你当兵，不然你咋能当上人头儿……”

夜里，二奎叔跪在大哥大嫂面前，说，“俺这人头儿是当给大伙儿的，不是咱家的。俺要是推荐了咱家的辉儿，大伙儿就会说俺办事不公道，俺这人头儿还咋当！”

几年后，山儿从省城回到了俺村，当了村小学的“孩子王”，培养了上百名品学兼优的娃娃。

后来，二奎叔不再担任大队长，可还是人头儿……

逢年过节，二奎叔准会请村小学的老师们吃饭，喝的是当老板的儿子孝敬他的好酒。二奎叔亮开了嗓门，“娃娃们的好前程、咱村的好光景，都指望你们这些教书先生，好酒好菜，你们最配吃、最配喝！”

这些年，俺村小学的操场、空调、电脑，还有老师的食堂、寝室及独立卫生间等，都是二奎叔向他的儿子争取的赞助。二奎叔就想着让老师留得下来、安得下心，把村里的娃娃教育好。

二十年前，村里推行移风易俗，喜事新办、丧事简办，乡亲们众说纷纭、褒贬不一。这年，二奎叔的爹谢世，村民理事会争取二奎叔的意见，二奎叔撂下话，大伙儿都瞅着俺，一切照新规矩办，没啥含糊的！

当即，侄子辉儿不从，也撂下话，俺几个小兄弟还都有几个闲钱，好烟好酒好菜顶格上，你那新规定忒寒酸，俺丢不起这个人！

瞅见二奎叔一瞪眼儿，辉儿继续撂下话，当年你送山儿上大学，跪在俺爹俺娘面前说过，你这人头儿是当给大伙儿的，不是咱家的。今儿的事儿是咱家的，你当不了家！

二奎叔依然大眼珠子瞪辉儿，硬是把想说的话噎了回去……

村民理事会放话，二奎叔被侄子辉儿弄得憋脖儿，恐怕咱村移风易俗的新规矩，这会儿要黄了！

是夜，万籁俱静，就像四十多年前，二奎叔跪在大哥大嫂面前，声泪俱下，辉儿要是敢违背新规矩，俺就跪死在你俩跟前……

次日，辉儿服帖了，对二奎叔说，你这个人头儿算是当到家了！

葬礼上，没有响器、纸活，孝子佩黑箍，亲朋戴白花，集体行鞠躬礼；远路的亲戚管饭，一人一碗烩菜，馍不限量，不供烟酒；不收份子钱，故人骨灰放公墓……

就这样，“一村新风”延续了下来……

前几天，我回老家，顶头碰见二奎叔，听他说了一些承办民事的新想法。已是风烛残年的二奎叔，还是人头儿，只不过身边有辉儿跑前跑后……